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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 先當幾天鹹魚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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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節假期一開始,整個城市就肉眼可見的空曠起來了。這份寒冷和蕭索倒是和林思樹前途未蔔的心境相映成趣。

大年三十,家家戶戶該是歡聚在一起過團圓年。本該是熱鬧歡慶的日子,林思樹卻恨不得逃走,恨不得變成透明的,就這樣消失掉算了。

她今年二十五歲,去年研究生畢業,學金融的,一畢業就入職本市一家知名券商,本該有大好的前程。

那份工作錢多、事多、離家遠,常常加班到淩晨,這也是金融街所有工作的共同特點。剛入職那會兒,林思樹經常要大半夜頂著黑眼圈在燈火通明的辦公室覆核報表,她也跟同期的妹子們一起抱怨過:“咱們金融女民工呀,真是用最貴的眼霜,熬最晚的夜”——諷刺的是,現在好了,她們不用加班了,也沒機會抱怨了,因為她們集體失業了。

今年經濟形勢不好,金融行業自然首當其沖受到波及。林思樹她們部門一下子被裁了一半,她也沒能幸免。

還她妹的是在大年三十告訴你你被解雇了。真是過年驚喜大禮包呢,呵呵呵呵,慘,不忍回想的慘。

唉,萬惡的資本家!用得著你的時候給你畫餅,天天給你洗腦公司是個相親相愛大家庭;用不著你的時候就他媽的假惺惺地裝出一副“我們也很遺憾”的樣子,給你幾個月工資當補償,就一腳把你踹開了。

林思樹兩手抱著箱子,那裏頭裝著她放在公司的所有私人物品。倆手都沒空著,她連緊一緊衣服的餘力也沒有,她就那麽由著風嗖嗖地往脖領子裏灌,機械地往前挪步,腦子裏琢磨著一會兒回家怎麽交待。

西北風嗖嗖地正對著人刮,還夾帶著幾片幹枯變形的黃葉朝人的臉上撲,就這樣,她還是慢慢騰騰地磨蹭著——畢竟,在外頭吹風只是遭受物理攻擊,一會兒回家吃年夜飯可就不知道要遭受怎樣的心靈傷害了,光是想想都令人窒息了。

寒風中,林思樹咬了咬牙,逼迫自己生出幾分視死如歸的勇氣。

***

一年逛兩次海瀾之家,每次都有新驚喜;每年和親戚吃一次團圓飯,每次都能給你添堵、讓你受氣。

是啊,自打她大學畢業那一年開始,每年的團圓飯都讓人如坐針氈。不過今年更是從hard模式直升地獄模式,畢竟以前她只有“沒男朋友沒結婚”這一宗罪,今年更是罪加一等,連飯碗都丟了。

家宴的菜色是極為豐盛的。林思樹的媽媽和伯母一起準備了一大桌子好菜,什麽松鼠桂魚、梅菜扣肉、紅燒小排,什麽藕夾、春卷、珍珠丸子,每一道都是色香味俱全。

但是林思樹卻沒什麽胃口。

她低眉順眼地坐在餐桌旁扮乖巧,也不起身夾菜,只是小口小口地合著碗裏熱乎乎的枸杞雞湯,努力地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。剛才在外頭吹風受凍,現在身體一點點地回暖,真的是一件挺舒服的事兒。

媽媽熬的熱雞湯真好喝啊。但是對於年輕的朋友們而言,年夜飯的重點可不是真雞湯,而是長輩們七嘴八舌的心靈雞湯……

繼大堂姐被催考公務員、堂哥堂嫂被催生二胎之後,戰火終於燒到了林思樹身上——就跟高中生做物理卷子似的,最難的題總留在最後一道,長輩們總是很有默契地把最難搞的留在壓軸集體開火。

但是跟高中生做物理卷子有時會放棄壓軸題不同,長輩們的心靈雞湯絕對不會放過任何一個“問題少年”,相反,你越反抗、越難搞,他們才越挫越勇。

“小樹啊,你怎麽加完班還把箱子給抱回來了?你媽說你不幹了?你和別人可不一樣,別人失業了那還可以去讀研究生去,你可是研究生都畢業了,失業了可咋辦呢,總不能再去讀個博士吧?我瞅著你這研究生就不該讀,耽誤了找對象不說,讀出來才工作了一年就失業了,這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嗎……”大伯母挑了挑眉,表情生動,把擡頭紋擠得更明顯了。

坐在大伯母身邊的大堂姐同情地沖林思樹聳了聳肩,給大伯母杯子裏添了點百香果蜂蜜茶,勸道:“媽,小樹心情不好,您就別哪壺不開提那壺了。”

林思樹倒吸了一口涼氣,心說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,硬擠了個微笑,強裝樂觀地說:“唉,謝謝伯母關系。今年行情不好,我被裁了。年後再找工作吧。”

媽媽怕她心裏難受,一邊輕輕摩挲著林思樹的後背以示安慰,一邊笑呵呵地勸大家吃菜:“哎,大家多吃點肉,別剩下。大嫂,咱就別操心孩子們的事兒啦,兒孫自有兒孫福,孩子們有孩子們的打算呢!”

“你這話倒不假,小樹打小就是咱們這幾個孩子裏讀書最好的,看著也像是個有主意的。”二伯母一臉嚴肅,眼裏卻閃著精光,“反倒是我們家那個,從小讀書就不如小樹,沒想到現在工作最穩定,嫁得也最好。真是人各有命,孩子們還小,福氣都在後頭呢。”

說罷,二伯母攏了攏頭發,把她晶瑩圓潤的珍珠耳釘露出來,美滋滋地對林思樹說:“你二堂姐和你堂姐夫這不是去塞班島過年了嗎,說是不能陪我們過年得賠罪,給我買了這對耳釘,給你二伯買了一塊表,那表可值錢,得好幾萬呢!”說著拽住她老公的手,硬是要給大家顯擺二伯手上的名表。

大家的臉色都千變萬化的,有點尷尬,好玩得很。

林思樹呵呵一笑,心想:二堂姐勾搭有婦之夫,小三上位成功的事全家誰不知道。我那二堂姐夫只比二伯小五歲,論年紀都夠給我二堂姐當爸的了。也就您還把這樁婚事當個美談,沒看突然被cue的二伯臉都黑了。

“小樹啊,你趁著失業這段時間,多出去相相親吧,工作累死累活的有什麽好,女孩子早點嫁人才能讓你爸媽放心。”說這話的是大伯母。

“小樹啊,你可千萬別動讀博的念頭啊,你都25了,我可聽說博士不好畢業的,你讀完博士不得三十多了。那三十多的女人要是還沒結婚,別人怎麽看你?怎麽看咱們林家?”說這話的是二伯。

林思樹也很想像網上那樣,回懟某些長輩,請他們看看自己過得究竟是怎樣的人生。

自己婚姻幸福不幸福心裏沒數嗎,自己或許都是家暴和出軌的受害者,這樣的女性到底是站在什麽樣的立場上催晚輩趕緊結婚?是真的關心晚輩,還是因為自己已經在火坑裏了,見不得年輕人舒心自在?

明明自家倒黴孩子讓人操不完的心,為什麽非得逼著年輕人在還沒準備好的時候就生孩子?是因為真的擔心年輕人不生孩子以後晚景淒涼,還是就是閑的,不管別人的子宮心裏不痛快?

可她不能回懟。沒錯,有些長輩完全是出於關心,可有些親戚似乎是氣人有笑人無,似乎有人很得意自己能用三言兩語就給年輕人添堵,讓年輕人過不好年。但這世界就是這麽不公平,長輩們可以說任何讓晚輩顏面掃地、傷人自尊的話,但晚輩不能反擊,否則就得被扣上“沒大沒小”、“不懂禮貌”的大帽子。

林·母單且失業·思樹深知自己不能反擊,但幹坐在這兒她已經被各路明槍暗箭打成篩子了。索性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咯。

她深深地看一眼默默喝酒的爸爸,擺了擺手,婉拒了媽媽給她夾的珍珠丸子:“媽,我吃飽了,您吃,我有點累了,回屋躺會兒”,說罷站起身來,略帶歉意地給長輩們示意,然後轉身離席,把虛情假意的關心和抱怨全部關在了門外。

外頭杯盤交錯,林思樹知道,她離席後關於她的討論不會立刻停止。

她甚至能猜到她們會說什麽,說她小時候如何如何優秀,現在怎麽就成了個失業的鹹魚,怎麽就不聽話這麽大了還不趕緊湊活湊活相親嫁了,甚至可能說她怎麽不聽人勸大過年的還甩臉色提前離席……別人怎麽說她她其實並不怎麽往心裏去,畢竟又不會少塊兒肉,只是他的爸媽還在外頭,還在替她經受那些抱怨和責問,這讓林思樹鼻頭一酸,眼淚不爭氣地就給湧了上來。

她閉了閉眼阻止眼淚落下,深呼吸平覆了心緒,給好朋友齊月撥了電話。

齊月和林思樹是發小,倆人一個大院裏長大的,好得能穿一條褲子,她媽有一陣子不知道看了什麽亂七八糟的電視劇,還小心翼翼地問過她和齊月是不是“那種關系”,足見倆人親密到什麽程度。

電話撥通沒幾秒呢,那邊就接起來了。

“哎呦我去,小樹樹,咱倆真跟有心電感應似的哈。怎麽著,大過年的不陪家人吃飯,跟我打什麽電話?小心你媽真把我當你對象了哈”,齊月那家夥元氣滿滿地開著玩笑。

“心裏煩,今天被沙雕上司解雇了,吃個年夜飯又被催婚,難受。”

去年研究生畢業時她還信心滿滿,那時金融業一片繁榮,她深深地覺得自己選對了行業,仿佛奮鬥個十年就抵得上其他行業的人苦哈哈工作一輩子了。可是潮水褪去方知誰在裸泳,泡沫最多的地方也正是登高跌得最重的地方。誰能想到她一個名校研究生,就這麽突然地失業了呢?

“……”,齊月那邊沈默了幾秒消化著剛才話裏的信息,“這麽突然嗎,沒事姐們,看開點,工作嘛,丟了再換不就完了。現在哪有年輕人不換工作的呀,鐵飯碗那一套都是上一輩的事兒啦。”

齊月努力讓語氣顯得輕松些,安慰著林思樹,其實齊月她們公司是做外貿的,今年受國際環境和關稅政策的影響,業績也涼了大半。

“唉,明年經濟可能更差,新工作怕是不太好找。你是沒見我家人剛怎麽催我結婚的”,林思樹在屋裏來回踱著步,好像走來走去就能甩開那些纏身煩心的郁結。

齊月比林思樹還大一歲,今年二十六了,擁有更為豐富的鬥爭經驗:“嘿嘿,我媽現在不催我找對象了。我教你一招,以後她們再催你結婚,你就把社會新聞給他們看看,保證她們說不出話來。行了你別愁了,過幾天咱倆飛到海島玩玩,我請你。”

至於男朋友,她們不是不想找,母胎單身二十多年,哪個女生還沒顆粉紅色少女心啊?她們學金融的講究風險和收益相適應。要承擔更高的風險,就要給人更高的收益;同樣的,要追逐超額回報,就不得不承受更高的風險。

大家都精明的跟什麽似的,要戀愛結婚,就得找個可以並肩作戰的對象,否則結婚生子只會降低女孩子的生活品質。可現在好男人是那麽好找的嗎,且不說社會新聞上那麽多家暴甚至殺妻的噩耗,就光是周圍生活中這些例子,有幾對婚姻不是一地雞毛,有幾對能相互忠誠、相互攙扶到老的?

“666666,社會我月哥,狠還是你狠。本鹹魚真想立刻跪下給你哐哐哐磕頭,然後高歌一曲《征服》啊。”

齊月嘿嘿一樂,那邊大聲應了一聲“哎好,媽我馬上出來”,然後笑道:“哎,我媽催我呢,我得出去招呼親戚了。姐姐我躲廁所接你電話也真是不容易,先掛了,回頭聊哈。”

掛了電話,林思樹心裏的擔子輕了一些,想到齊月剛說的海島游,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。心說,樂觀點吧林思樹,自從畢業工作之後,別說是出遠門玩兒了,就連近郊爬山的時間都沒有,失業了就當是放給自己放個假,先當幾天鹹魚,等開春了再好好投投簡歷找工作。

當幾天鹹魚吧,林思樹這麽想著,躺倒在床上,很快就陷入了沈沈的夢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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